香港二樓書店 > 疲勞時代：善良的抉擇

編輯序

　　看過大陸曾熱播的電視劇「老爸的筒子樓」的讀者，或許知道該劇是根據這本小說改編的。但是，如果您先入為主，以為這本書就像電視劇一樣講述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家庭在改革開放後的平凡生活故事，反映時代變遷中幾個普通市民的親情友情愛情，那您就錯了。電視劇只是抽取了原著的一些比較現實的故事情節，卻故意忽略了這部小說最大的特點——荒誕。

　　對於《疲勞時代》的作者劉增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說他「以師呼之」。這部以「疲勞」為主旨的作品，確實會讓人聯想起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生死疲勞》。這部《疲勞時代》並不是一部完全的現實主義作品，而是明顯帶有一些荒誕性，有些內容很像是現代寓言，體現出了些許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

　　故事的主角韓大亮的妻子許倩是個奇人，她旺盛的精力和情欲與非同常人的身體構造有關--這只是這部作品最表面的荒誕。閱讀仔細的讀者，會發現他們的兒子韓許也是個奇特的天才兒童，能看到事物非現實卻又最真實的一面，並用稚嫩的畫筆表現出來。再仔細讀下去，您會意識到主角韓大亮也不平凡，他雖然沒有特殊的身體構造或者特異功能，但他對愛情的理解卻異於常人。在和李紅、年華等美麗女性的接觸中，他都有「賊機會」，但卻沒有做出任何出軌行為。這不是因為他只愛許倩這一個女人，相反，他愛天下所有的女人，而他的妻子是所有女人的代表。因此，他是個最多情，卻又最專一的人。他的疲勞，並不在於要不停滿足妻子的性欲，而在於總是為那些看起來與自己沒什麼關係的女人操心，無私為她們付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和《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一樣，是個尊重女性、愛女性的「天下第一色人」。

　　韓大亮是這部小說的靈魂人物，他和他的家庭看似是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卻成為貫穿全書的一條荒誕的主線，從韓大亮的視角去看其他現實人物，去看現實生活的各種人和事物，都反映出一個看似普通卻又奇特的共同點——疲勞。不僅以年華為代表的名人（社會上層人群）在疲勞中維持著虛假的幸福，以李紅為代表的一般人（社會下層人群）也在疲勞中追逐著虛假的幸福。這些人物本身並沒有什麼超現實的色彩，但他們在疲勞中追逐著進一步的疲勞，在不幸中繼續維持著不幸，人人都在疲憊不堪的時候繼續在生活的高速路上加速狂奔，卻沒有人反思：這樣疲勞駕駛，一路狂奔，是為了什麼？這種生存狀態，才是最大的荒誕。

　　年華和李紅的幸運在於她們在疲勞狂奔的時候遇到了韓大亮這個不一般的男人。她們和韓大亮的相遇，其實就像是作品結尾的那場車禍，是一場幸運的意外，以此為契機，她們不斷加速的生活停了下來——停下來，才能看清自己內心的困惑，做出善良的抉擇。什麼是善良的抉擇？就是從自己的內心對幸福的真正需求出發，對那不停呼喚疲勞的身體喊一句「剎車」，找回真實的自己。

　　許倩也遇到了這樣的意外。當許倩發現年華用來代替車費的那張卡上有二十萬元（人民幣）而不是五百元（人民幣），開始幻想買電視買音響時，韓大亮一番話點醒了妻子，一個善良的人真正需要的不是無窮無盡的金錢和永不滿足的欲望，而是平平凡凡的幸福生活。當年華把自己並不需要的房子、汽車、金錢捐掉，準備和高含重新開始；當李紅決定和並不愛自己的于耀魁決裂，和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周至誠在一起——她們也就和許倩一樣，在審視自己的靈魂之後，做出了善良的抉擇。

　　小說以荒誕開頭，又以荒誕結尾，中間看似反映現實生活，這生活的現實本身卻透著荒誕，詼諧輕鬆的語言卻表達著嚴肅深刻的主題。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不禁令人想起《紅樓夢》開篇的那首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前言

　　莫言

　　一

　　在一部文學作品裡，如果我們說一個人的身體狀況與年齡有關，那大概不會引起什麼爭議。但是如果我們直接說，一個男人的性機能或者一個女人的性慾，與他（她）的年齡、與他（她）的腸胃或者腎有關，那恐怕有些人就要皺眉頭了。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小心地迴避著這個問題。

　　小說家與醫生在對人體的關注上，好像有著嚴格的界定和區別。這部小說在小心地迴避一些敏感部位的同時，似乎想要打破一點什麼。作品裡引用了一段民謠：二更更，三暝暝，四數錢，五燒香，六拜年。意思是說一個男人的性能力在不同的年齡層裡會有不同的反映。而對女主角許倩來說，就不是年齡層的問題了。

　　婦產科助產士許倩體內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她是個活蹦亂跳的女人，特別能吃卻不見長胖。除了每天晚飯必須有個肉菜外，她每週還必須吃兩頓帶肥肉的紅燒肉；去麥當勞時，兒子吃一個巨無霸漢堡，她也得吃一個，肚子還覺得湊湊合合勉強飽了。但就這樣海吃海喝卻不見長肉，一米六七的身高體重卻總是維持在五十五公斤。氣得幾個成天吃減肥茶的女友恨不得剖開她的肚子檢查一下，看看內邊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構造。

　　許倩還是個愛折騰的女人，不僅兒子和她的自行車歸她修理，家裡的洗衣機、吸塵器、抽油煙機以至電視機電冰箱出了毛病，她都敢上手修理，而且手到病除，一般都能修好。有段時間，她還產生了試試修理一輛汽車的慾望。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丈夫韓大亮，韓大亮一聽嚇了一跳，說：「妳以為現在是五八年大躍進呀？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趕明兒妳還想去修理太空梭哩！」

除了活蹦亂跳和喜歡折騰外，許倩的性慾也長期居高不下。她總是不知厭足地要韓大亮。有時韓大亮在外邊出車，她也打電話要他回去與她做愛；甚至有次晚上在醫院值班時，也色膽包天地要韓大亮過去陪她……

而這一切，又都與她體內那個秘密有關。

　　二

　　一個男人愛老婆是一件難得的好事，我們甚至可以把這看成是維持社會安定的基本因素之一。但如果一個男人在愛老婆的同時又愛別的女人，甚至公開宣稱愛天下所有的女人，那就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了。作品中的韓大亮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他結婚十六年對妻子許倩的愛與日俱增，以致到了許倩快要不堪承受的地步。韓大亮對許倩的愛，並非那種浪漫的、詩意化了的愛。他對她的愛是「結結實實」的。除了綿延不絕的性愛之外，韓大亮還把許倩小時候的照片，包括許倩滿月時的，上幼稚園時的，上小學時的，上中學時的等集中起來，專門建了一冊相本。隔一段時間，就要拿出來翻一翻。試圖透過這些照片，愛上小時候的許倩，愛上許倩的過去。

　　許倩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韓大亮都要下廚房做一頓手桿麵給她祝賀生日，並且摟著她說他對她的感覺就像是天天在過情人節。韓大亮有一個叫劉克明的同事與幾個年輕姑娘有染。劉克明其貌不揚但勾引女孩子卻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不時在韓大亮面前眩耀自己的豔遇。

　　韓大亮便問劉克明：你愛的女孩總共有幾個？

　　劉克明說四五個吧。

　　韓大亮又問他：你愛你老婆不愛？

　　劉克明說愛，我的老婆我不愛讓誰愛去！

　　韓大亮說：那好，加上你老婆，你在這個世界上一共愛六個女人。但是你知道我愛的女人有多少？說出來嚇死你——我愛天下所有的女人，我老婆只不過是她們選出來的代表！

　　發表過這樣的愛情宣言的韓大亮，與主持人年華、打工妹李紅相遇後，對被妻子「代表」著的這兩個女人的所作所為，使他的愛情宣言立刻變得——像故事一樣難以言說了。

　　三

　　名人出書和出寫名人的書是種時尚也是金錢。這部作品也寫了一個名人：著名女主持人年華。這位美麗絕倫、名滿天下的女人，時常會受到各屆人士的邀請，參加各種各樣的宴會和應酬——最多的時候，她一天下午吃過22頓飯！因為不去不行，那怕去了只喝一口桔子汁，但也得到場。主辦者為了感謝她的到場，一般都會準備一點小禮品贈給她，比如手機、牡丹卡什麼的。結果她家裡各種品牌的手機，差不多能裝一籮筐，開個小型的專賣店都不成問題。而她與新婚的北方煤炭集團董事長夫婦照了張相，董事長先生就送給她一套價值六百多萬的別墅和一輛價值一百萬元的寶馬車。並且還歉意地對她說：「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名人效應，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獲得。

　　但是損失呢？做為名人，她在獲得這些的同時，損失了什麼東西沒有？

　　小說是這樣描述的。多年來，年華一直生活在別人的安排中，生活在採訪和被採訪中。所有的談話題目和內容都是預先給定的。她幾乎喪失了自己的私人空間和私人生活。台裡正式配備給她三部手機和三部傳呼機，規定必須全天二十四小時開著。好像她是被監控物件，一舉一動都必須在領導的掌握之中。她上街的時候，永遠得戴著墨鏡，擔心人們認出她來。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她的丈夫因為不甘於躲在她的背後生活一輩子，最終導致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成了一具空殼。

　　四

　　尊重和保護個人隱私，本來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沒有人會公開出來反對這個觀點。但是事實上，個人隱私多年來一直受到大面積的、非常粗暴的對待。韓大亮與許倩婚後，因為沒有住房，他們租借別人的房子住了一年多的時間。幾經周折後，終於在公交公司大雜院的筒子樓（註1）分到了一間寶貴的住房。於是，兩個長期困擾韓大亮的問題產生了。

首先是筒子樓的公廁。

　　為了最有效地利用使用面積，聰明的設計者除了小便池外，給這座筒子樓的男廁所設計了四個面對面的蹲坑，中間沒有任何隔擋之物。如果擺張小桌，四個男爺們就可以一邊解手，一邊打牌或者搓麻將了。那天早晨，韓大亮進了筒子樓的廁所。當他褪下褲子，鄭重其事地蹲下來，努力完成人類必須完成的那個不十分雅觀的排泄過程時，麻煩接踵而至：先是一個人按照同樣的姿勢，蹲在了他的旁邊；接著第二個人蹲到了他的斜對面；最後，第三位老兄進來了，十萬火急地拉下褲子，剛在他的對面蹲下身子，便傳來排山倒海的排泄聲。韓大亮首先感到自己的眼睛不知該往哪裡看，一個同類，一個同性別的同類，就那樣叉開腿蹲在他的對面，實在不是什麼好景致。同時他也意識到在對方的眼內，他也不會是什麼好景致。韓大亮感到羞辱，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讓人感到尷尬、感到尊嚴被剝奪的情形了。他緊急中斷排泄，草草揩乾淨屁股，然後亡命似地逃了出來。

　　韓大亮把他上述的遭遇講給老婆聽。老婆聽後撇著嘴說：「???，你哪裡來的這麼多毛病呀？把自己整得跟個知識份子似的！拉泡屎也前怕虎後怕狼的，累不累呀？」

　　「這太重要了：如果性交是一種排泄，需要私人的空間，那拉屎也一樣，也需要一個絕對的私人空間！」韓大亮說。

接下來是關於夫妻隱私問題。

　　筒子樓幾乎無隱私可言。一條過道，門對門牆挨牆，沒有任何隔音設施。韓大亮與許倩新婚燕爾，做愛鬧出些響動是正常現象。食色性也，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呀！韓大亮為了避免這種尷尬，土法上馬，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採取了一些必要的「隔音」措施。

　　他找來一床舊棉絮用人造皮革包好，然後釘到門上，連門框上的氣窗一塊封死，看上去像給屋門穿了件防彈背心。為了解決床的響聲問題，他先是依據三角形穩定性最強的幾何原理，對床採取了一系列加固措施。但是那張木質雙人床實在太不爭氣了，怎麼加固效果都不理想。韓大亮只好和許倩商量把做愛的陣地由床上轉移到地上。他們買不起地毯，韓大亮就把他修車時墊的膠皮墊拿回來一塊，平時塞在床下邊，做愛時拉出來墊在地上。這樣，整個夏季，他們都是在地板上做愛……

　　註1：1950年至1980年左右，中國大陸出現的一種簡易住宅樓房。一般樓高約三至六樓，無電梯。建築呈狹長型，每層多戶，每戶僅一間房，各戶以長走廊相連，無獨立盥洗衛浴設備，水房廁所皆公用。

　　五

　　企圖用一部小說回答或者解決一個問題徒勞的。但試圖透過一部小說，對人們的生存狀態提出某種質疑卻是可能的。這部名為《疲勞時代》的小說，寫了兩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困惑，實際上，在這種困惑的背後，隱藏著另外的東西。據作者說，作品最初的題目為《疲勞的困惑》，甚至考慮過《我們追求疲勞》這樣的題目。

　　疲勞的確是人類現今面臨的問題之一，正如作品中許倩所說的：人類所有的疾病幾乎都與疲勞有關。但她這句話顯然是從醫學角度說的，對文學而言，困惑整個人類的疲勞並不只是這些，並不只是指人體的疲憊和某個器官因過度磨損而帶來的疾病。

小說家與醫生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有一致之處，但也有不同的地方。現今社會是競爭的社會，人們全都生活在車輪子上，都在加速，都在一路狂奔，沒有人想停下來，也沒有人敢停下來。人人都怕從車上掉下來，都擔心一眨眼工夫，打個瞌睡或者上一趟廁所，晉升調級或者賺十萬元的機會就錯過了。這種長期的超負荷高速運轉的結果，就是廣泛的心理疲勞或者說心靈疲勞。

人人都感到疲憊不堪，人人都在喊累。似乎應該有人問一句：總這麼一路狂奔幹嘛呀？為什麼呀？

　

　　六

　　追求的嚴肅與語言的輕鬆並不矛盾。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們，眼睛和心靈都嚴重超載，都需要輕鬆的東西給予調節。做為語言藝術的小說，於是時常面臨兩難處境：她既要承載沉重的主題（人物要有深度、主題要深刻等等），又要給讀者閱讀的快感，這樣對語言的要求就越來越高。這部作品的語言整體上看是輕鬆的，而且不是那種乏味的油滑。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和魅力。

　　在每年出版的上千部小說中，讀後能給人留下印象的並不多。︽疲勞時代︾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個有幾分荒誕的故事會讓人想一些問題。從另外的角度講，這部小說的幽默而歡快的語言與沉重的主題形成了一種間離的效果，這種間離，就是敘事的藝術。

　　七

　　我與本書作者劉增新先生的交往始於二十年前。他曾擔任過我一部早期作品的責任編輯。之後對我的創作也多有指點。我一直以師呼之，至今不改。現在他囑我為他的書作序，我說作序不敢，但我樂意讀讀作品，並寫下了這篇導讀性的前言。